现实恐怖故事
Comments on Fleabag Season 2
在第四集里,她进了confessional之后自然要说这些那些触及很敏感很深刻的感情的话,这一点你知道,因为即便是再打破常规的剧本里也有自己的节奏在,所以按照节奏,你等着这一刻的出现,你也知道这一刻会出现。
其实你更知道的是你会越来越难被打动,而为了避免“期待打动而每次都只是隔靴搔痒”这样微妙的失望,你便不再期望被打动,即便是fleagbag这样打动过许许多多人的本子。你知道事物都有自己的极限,知道作品能够延伸到的方向,知道自己渺小知识之中对于理解的局限性,从此知道“应该”期待什么,“不应该”期待什么。按照公式来实践人生自然不会有惊喜,但能够画上等号的同时还有不被伤害和不需经历失望。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在各式各样的价值观里已经消化了很多,这也是主流的情绪所在。
而在confessional里面的独白真正打动了我。我是抱着以为我理解到了某个剧本为自身制造的套路去预期这段独白的,可是内容实在太贴切了,以至于我有些讶异,不敢相信原来还有别的人正在体验着我一直在当代作品之中寻找、从未彻底得到的、却又值得被描述出的一种情绪:害怕。这种情绪是极其简单极其明了的、全然在人们眼前和生活之中的,可没有人会在日常与你分享对于“害怕”的体验。按照公式,她从谈性开始,用这种极度暴露隐私的方式逼迫般地打开自己,她一贯如此。她又想起死去的朋友,想起自己控制不住性本能而害死了的、这位情愿承载了自己对死去妈妈无处安放的爱的朋友。即便是担着这样的感情强度的人,她还是恐惧自己会遗忘掉。毕竟,我们作为观众,从未见过她的妈妈出现不是么,妈妈已经不在了,不论是影像之中的,还是她的回忆中。她怕自己像忘掉妈妈一样忘掉自己害死的最好的朋友,而她心里明镜似的:如果一个人连这样的事情都有相应的能力去遗忘,不得不说在泯灭人性的层面上,天赋异禀。她不迷茫,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她知道自己最“希望有人能告诉我我明早穿什么,希望有人能告诉我每天早上都穿什么,如何去爱人、如何去告诉别人我如何爱他们、如何愤怒、何为正确的生活”。(不消说与这一集开头神父从更衣室出来相呼应也不消说与别人以为的作品在试图探讨的消费主义个人主义女权主义有何整体关联——用更大的词汇、别人的理论去描述自己对作品的看法,不能不是一种自我的缺失,这是对自己产生的感情的不负责任和逃避。
很多作品是晦涩的,有些时候它们在故弄玄虚,有些时候是我们缺少正确理解它们的方式,这是为什么我们得学习别人的看法、前人的理论,识破故作高深的,领悟该被领悟的。但是人们是无尽追求情感共鸣的,戏剧的精妙之处不正在如此?它不需要你去额外地学习,只需要你对生活抱有警惕的同时,情愿被人生所伤害。我不愿说什么“伟大”,我想没有什么作品愿意被评价为“伟大”。创作者如果抱着制造“伟大”的心态去做作品,那不仅是作品的可怜,更是作者的可怜。扯远了,不过我是不愿日后见到fleabag被称之为诸如“伟大”的评价出现的,平民造神的恐怖和无尽的悲哀,我们在作品之中、在历史之中,见得还少么?所以我不想用这些东西去评价她。)
“I’m scared… and I know that scientifically nothing that I do makes any difference in the end… Anyway, I’m still scared. Why am I still scared?”
恐怖,世上还有是什么比这更恐怖的?Phoebe Waller-Bridge自己本身就是创作者,肯定经历过无数的恐惧:写不出来东西,写出来的东西很烂,从而总结自己没有才华,努力了也做不好。这是表象的恐怖。更恐怖的,剧本藏在亲朋好友的对她的评价之中和她自己的身体力行之中:你没办法按照社会的要求活着,没办法理解社会到底在要什么,没办法明白人们都想要什么因为他们的行为和欲望都好奇怪——他们说的和他们想的和他们做的都没有一样是吻合的,没办法明白你自己想要什么,因为你假如从他人的眼光之中看世界你会根本不明白世界到底是什么,然后,其实你一直在假装你在乎去明白这些眼光,大家一直在假装大家在乎,其实你根本不在乎,你却也根本不敢表现出你的不在乎,因为你觉得在你公开这一切之后,一切都会消失不见。
性是唯一的出路。性是她能跟人产生最亲密的距离。可她也无法对这种行为负起责任,无法像这个世界要求的一样对给这件事情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加上莫名的重量——总之,世界要求她,你得显得对什么东西重视起来,付出很多很多时间和精力,这样才能证明你是我们的一员,从而得到虚假的许诺:你不会孤独,不会再有恐惧。世人皆知事实并非如此,然世人皆是同谋。
她很聪明,具有对生命的、近乎本能的智慧,她的爸爸将这种才华总结为:爱的能力。这是她从妈妈身上遗传得到的天赋。她爸爸嫉妒死去的妈妈,因为妈妈天生就知道如何找到乐趣如何去爱,而他只是始终在假装。这就是为什么fleabag的爸爸不能喜欢她,因为妈妈已经走了,再看到她活力四射地爱着活着受伤着,只会让他潜意识地追捕已经无法再次体会的、已经全然托付给死人身上的感情,而这个感情比起疏远女儿,实在要痛得多了。
为什么这么害怕呢?这个剧里面有什么人是不害怕的吗?以前朋友说过,像我们现在这个年纪,在小时候都会觉得是大人了,可是如果现在想想小时候对这样的“大人”的依赖,实在后怕,因为我们从心底里害怕,自己连自己都靠不住。以前以为成长是线性的,以为人活了多久就该具有同样的厚度与重量,会变得值得被依赖,所以才值得被爱。且不说据我个人经验并非如此,却没人会以同样的标准要求一只猫、一只小壁虎、或一株球型仙人掌,它们什么都不用做、什么才能都不需要有,我们就有对它们好的欲望。fleabag就是一只猫、一只小壁虎、一株球型仙人掌,只是生错了身体。
她身边的人承担的伤害并不比她少上许多,学习能力却强了一大截。大家都学会如何伪装自己已经是成年人了,他们也给自己找了很多自己已经长大了的证据:有大半层楼的办公室,有交易艺术品的商业才能,举办沙龙活动,有许多有钱有品位的朋友,周游世界办艺术展览。这些杂音越多,人们屏蔽它们的能力就越强。以前看过一个对人的、不甚友善的评价:人和人之间最终极的分别,在于感知世界的能力上。有的人就是强,感知能力强,控制感知能力的能力也强。fleabag只有感知能力,没有控制能力,这就导致了她必然在这个社会会无尽疼痛,因为大家都是控制能力比感知能力强。所以这个社会才能运转,因为每个人都压抑自己,而正是因为自我压抑,人和人才能大面积地相处,这是双向的。可是fleabag这样的人才最可爱:无论长得多大了,依旧无法拥有掩饰自己的能力,永远都是那么天真。想哭就哭了,眼线全花掉(在此我向全世界安利marc jacobs的防水眼线笔眼线液,怎么哭都不会花掉,因为卸妆油都得敷好半天),对自己的欲望一点也压抑和遮掩都不存在,因为根本没得到如何压抑的能力。所以她就是终极不稳定因子,只要出现在平时遮遮掩掩的人身边,其他人的人设就全部崩坏,重归追逐自由和本能。
最后回到神父上。说实话,对于能够构思出这样的感情的创作者,即便我不写虚构作品,也是很妒忌的,因为我能想象到,写出这样的感情,需要有什么样的体会。恐怖在于,类似体会我也有过,可我懊恼自己没有锻炼这样把细枝末节的体会提炼、放大、再虚构的能力。爱人,有自己信仰的爱人,信仰与你冲突的爱人,多热烈多性感。铺垫多时终于爆发,发生的一刻我比他们俩还兴奋。最后她知道神父选择God,而此处God自然不代表God本人,而是信仰。这种信仰与爱人产生冲突时,怎么选都是悲剧、都是错。选了爱人,舍弃信仰,失去为人的独立性,爱人不会再爱你;选了信仰,舍弃爱人,那就是舍弃人间情,无情枉为人。